男女主角分别是杜少牧谢幼安的女频言情小说《海上繁华梦完结文》,由网络作家“孙家振”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指迷津凤鸣岐谏友接家书谢幼安还乡话说凤鸣岐、李子靖、谢幼安三人当场把白湘吟的牌骰拿住,众人见了大喊起来。湘吟虽有神出鬼没的手段,无奈到了这个时候,真赃实据多被他们拿住,也觉有法难施,只急得面如死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只眼睛骨溜溜的望着逢辰解救。好个老奸巨滑的贾逢辰,他见事已决裂,断断转圆不来,走上几步,劈胸脯将湘吟扭住,大声喊道:“湘吟,我只道你是个有骨气的朋友,才与杜少翁、郑志翁等合你赌钱,你不该应做出这样事来!输钱尚是小事,却教我怎样对得住人?你是一个候补官儿,没得别说,我与你当官去讲!”气匆匆抢步要行。幼安见了,暗想这件事若果见官,虽然占得上风,究竟不该聚赌,少牧等也有不便;又看逢辰如此行径,不是要借着与湘吟为难,趁势脱身,...
《海上繁华梦完结文》精彩片段
指迷津凤鸣岐谏友接家书谢幼安还乡
话说凤鸣岐、李子靖、谢幼安三人当场把白湘吟的牌骰拿住,众人见了大喊起来。湘吟虽有神出鬼没的手段,无奈到了这个时候,真赃实据多被他们拿住,也觉有法难施,只急得面如死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只眼睛骨溜溜的望着逢辰解救。好个老奸巨滑的贾逢辰,他见事已决裂,断断转圆不来,走上几步,劈胸脯将湘吟扭住,大声喊道:“湘吟,我只道你是个有骨气的朋友,才与杜少翁、郑志翁等合你赌钱,你不该应做出这样事来!输钱尚是小事,却教我怎样对得住人?你是一个候补官儿,没得别说,我与你当官去讲! ”气匆匆抢步要行。幼安见了,暗想这件事若果见官,虽然占得上风,究竟不该聚赌,少牧等也有不便;又看逢辰如此行径,不是要借着与湘吟为难,趁势脱身,便是意存挟制,明晓得在场的人不愿见官,因急目视鸣岐,要他上前阻挡。鸣岐会意,起手把二人一拉,道:“你们现在要那里去? ”逢辰道:“他既做得好事,我与他到官衙中去。 ”鸣岐道:“你当真吗?白湘吟既然是你的朋友,干下此事,可知你也不能脱身。就是见官,怎得你二人独去,也须问问我们。 ”逢辰听语出有因,始把湘吟一松,道:“我要与他见官,因我对不起众人,故要分分清白,并没别的念头。你们若是不愿,听凭甚样摆布着他。好在我贾逢辰也是输钱的人,杜少翁等都知道的。 ”子靖道:“你要对得起人,你不该带这样的人与朋友赌了。我也知你输钱,我却不晓得撺掇白湘吟放上杠钱的是那一个! ”逢辰闻言,发急道:“这是天在上头!杜少翁输了钱,他想翻本,自己向湘吟借的。当初我不合多了一句嘴儿,怎样就怪起我来?少翁,你自己要心上明白。 ”幼安冷笑道:“你倒辩得干净!如今已往的事,我们也不要讲了,只问输去的钱应该甚样还人? ”逢辰道:“他既是黄牌九,自然应该照数呕吧。我逢辰除了借过他五十块钱,也还有二百多块洋钱可以收回,怎么不向他要? ”鸣岐大笑道:“我也不要你说甚别话,只要你有此一句,你的朋友你去问他呕吧。呕回了钱便罢,若有半个不字,叫你们不能再在上海做人! ”
子靖道:“还有一件:这结统自然是湘吟带来,不必说了,那骨牌是那一个的?好副头等乱筋! ”逢辰道:“牌是巧玲家的,只问阿秀便知。 ”阿秀道:“甚样叫乱筋牌?我们不懂。 ”鸣岐笑道:“你懂也罢,不懂也罢,待我停刻交代到茶会上去,看你再说不懂! ”阿秀哭丧着脸道:“白大少爷与朋友赌钱不是一次了,难道他到别地方去也只管带着这一副牌? ”鸣岐道:“别地方带去不带去我们不知,好得这几场多在你家,并没有别的所在,你还胡赖甚的?你不要假痴假呆的坐在这里,快去与姓白的商量回话,我们没甚工夫等候! ”阿秀始不敢作声,慢腾腾的跑了出去。幼安等才知道鸣岐不许少牧到巫楚云家的缘故:防湘吟混了牌骰进去,反说是楚云房内东西,推卸得一无痕迹。暗服鸣岐见识不差。
少霞、冶之、志和三人见鸣岐等喝令阿秀出外,争问这一桩事鸣翁等看来甚样办法。鸣岐道:“我们的意思,大家都是有体面人,也犯不着与赌棍为难,只要他把赢进的钱呕了出来,也就完了。不知志翁等有何高见? ”志和道:“兄弟的愚意,呕出了钱,尚须把姓白的办他一办,使他下次不敢。 ”鸣岐道:“这班人的行为,办了他就肯改么?他们干这昧良的事,也算是件行业,莫说办他一次,就是三次、五次,也是改不回来。不过拿穿了他,必得到别码头去暂混几时,冷冷场儿,再到上海设局骗人。若说送官办他,打他几百板子,押他一年半年,只要这案子结了,出一次码头回来,改过一个名字,依旧是这般造孽。何况他们的羽党甚多,不动官事便罢,动了官事,很肯花钱。自古道‘钱可通神’,曾有几个赌棍地方官重办过的?那原告却要匍匐公庭,与他对质,志翁,你想犯得着么? ”冶之道:“话虽如此,倘然不肯还钱,难道罢了不成? ”鸣岐道:“他不想在上海吃饭了么?这种事,他们也巴不得不要闹穿最妙,怎怕他不肯还钱? ”
众人正在议论,阿秀回进来说:“贾大少爷请众位出去说话。 ”鸣岐道:“我们摆在台上打庄的钱且各人收了起来,与他外边去讲话不迟。 ”众人点头称是,各把钱来收起,大家步出后房、寻逢辰说话。那白湘吟见众人出来,双膝跪在地下,口称:“众位可看逢辰面上,饶我第一遭儿。我不该有眼无珠,做弄众位。如今我知罪了,赢进的钱情愿如数奉还。只要求你们全我一个体面,真是感恩不尽! ”说罢,叩了无数的头。逢辰尚装腔做势的道:“事到如今,我还替你卖甚面子?你莫错了念头,快把原钱还了人家,再听他们怎样处置。我面光也被你削尽削绝的了,”湘吟耳听着话,立起身来,伸手向身边摸出一卷钞票,另外一张汇票。先把汇票交还少牧收了,再把钞票点一点数,共有六百块足洋,双手交与鸣岐,央鸣岐当众分还。鸣岐瞧一瞧,道:“你前夜共赢多少? ”湘吟道:“前夜除去头钱,共赢一千二百块现洋,六百块借洋,就是汇票上的。 ”鸣岐道:“照此说来,二六一千二百块钱已经有了,还有五百块呢? ”湘吟道:“五十块在台面上,被逢辰借去,二百块出了头钱,二百五十块用散的了,只好缓日再归。 ”逢辰道:“五十块果然借的。我输的二百块钱甚样? ”湘吟道:“你输的钱,只好凤爷分付。 ”鸣岐将眼对逢辰一翻,道:“你干得好事,也要钱么? ”逢辰尚强辩道:“黄牌九是湘吟做的,与我何干?论理我输的钱,怎么不要?不过湘吟是我的朋友,如今做出此事,这么样罢,我的钱就不算在内,凭你鸣翁甚样分派了罢。 ”鸣岐道:“照我分派,你的钱自然不算。但那副乱筋牌既然是院子里的,前夜抽的头钱也应呕些出来,儆戒儆戒下次。只是为数不多,屠少翁等谅来也不在心上。现今少牧拿出来的汇票收还的了,尚有六百块钱,屠少翁输得多些,拿了二百五十,冶翁、志翁合拿了三百五十,不知这样可好? ”众人闻言,多说分得很是公允,各向鸣岐说声费心,并没客气,都收下了。
鸣岐见诸事已妥,喊阿秀取笔砚来,要湘吟写张伏辨,逢辰做个见证。湘吟无奈,写好呈上。鸣岐与众人—同观看,见上写着:
立伏辩:白湘吟,不合用乱筋叶子、灌铅结统骗赌赢钱,今被当场捉破,除将赢钱缴还外,尚亏洋五百元,已经花用,求缓料理外,感蒙不究一切,以后不敢设骗害人。立此伏办是实。立伏辩:白湘吟见证:贾逢辰
鸣岐看毕,令在“不敢设骗”的那一句下,加了“如再撞见,听凭重办”八字,叫二人签好了押,收在怀中,对湘吟说声:“便宜了你,还不快去! ”湘吟哑口无言,抱头鼠窜而去。
逢辰也觉老大没趣,涎着脸儿对众人说:“这事多是我瞎了眼睛,误把那霸当做朋友,幸亏鸣翁识破,以后诸位还望休得错怪。天已不早,我也要回去了。你们还是在这里坐一回儿,还是同走? ”子靖道:“你要回去,只管就走,与我们什么相干! ”逢辰道:“李子翁休得生气。我姓贾的若然起甚歹心,有意叫白湘吟算计诸位,将来我家中天火烧光! ”鸣岐冷笑道: “上海火烧不比别处,你保了险,只管烧尽烧绝,你还有得发财! ”逢辰道:“那是鸣翁取笑我了,我逢辰也不是这等样人。 ”屠少霞道:“话休烦絮,这里并不是我们做的相好,坐在此间做甚?我们大家走罢。 ”众人始一齐起身向外,巧玲、阿秀送也不送,逢辰向房中的粗做老娘姨丢个眼风,始勉强说一声:“各位大少爷慢去,明儿来坐。 ”少霞道:“谁耐烦再要到这里来?不是这乱筋牌还输得不很够么。 ”那老娘姨受了没趣,啯咚着嘴,并不再言。
众人出了花家,少霞坐包车回去。逢辰要同冶之、志和、少牧三个到花小兰那边谈心,冶之、志和是风过便无浪的,答应下了。少牧因鸣岐不许,叫了两部东洋车,与幼安一同回栈。鸣岐、子靖因要细细规劝少牧一番,也叫了两部车子,送至栈中。
进房坐下,鸣岐把伏辩交与少牧收起,说放在身旁,以后好步步留心,莫再入人圈套。 ”少牧问:“伏辩上‘叶子’、“结统’这四个字,可是骨牌、骰子的别名? ”鸣岐道:“正是。赌棍的切口,骰子叫做‘结统’,骨牌叫做‘叶子’。”少牧道:“原来如此。我还要请问鸣哥,方才逢辰说的 ‘
霸’两字,与还有什么一句‘呕吧’的话,甚样讲解? ”鸣岐道: “‘
霸’,是赌棍的混名,解说起来,乃绊着你行凶霸道的意思。‘呕吧’是要把赢进的钱拿他出来,譬如嘴巴里的东西,一定要他呕将出来。 ”少牧道:“鸣哥这样精明,可知道牌九里头除了灌铅骰子、乱筋竹牌,还有什么别的花样儿么? ”鸣岐道:“我正要告诉你。世界上‘吃’、‘着’、‘嫖’、‘赌’这四个字,那一个人少年时节不犯些些?不过‘吃’、‘着’两字究竟花消尚小,‘嫖’是无底洞了,却还不像‘赌’字的为害最大。譬如一人有了数十万的家业,吃、着是一世吃、着不尽的了,就是嫖娼宿妓,差不多也要十载八载工夫,方能渐渐消磨,只有这个‘赌’字,一掷千金,莫说数十万家私,就有数百万、数千万的资财,也可立时荡尽。何况赌字里头的弊端最多,摇摊、抓摊、牌九、麻雀,处处有弊,防不胜防。那白湘吟做的黄局灌铅骰子、乱筋竹牌不必说了;还有骰子并不灌铅,竹牌并不乱筋,全靠手法的赌徒,一时断断捉不破他。你如撞在这班人的手里,今夜怎么得了! ”少牧道:“乱筋牌、灌铅骰子之外,不是尚有对筋牌、头花牌?这两种有甚手法么? ”鸣岐道:“乱筋牌是三十二根竹头做的,所以张张多有记认。对筋牌是十七根竹头做的,每对一样,故叫对筋。只有幺二二四,一张三点,一张六点,不得不分做两样,故要用十七根竹头做成。头花是乌木牌,乌木的背上不比得毛竹有筋可以记认,因此只能在牌的上下两头做些暗识,那都是用眼光苦炼出来,与乱筋牌一个样的。听得这班人说,初炼的时候,先数屋榴上的瓦檐,次数屋楞内的瓦片。炼到看得清了,把三十二张骨牌平铺台上,逐一辨别,却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工夫。初时乃在白天,后来须在晚上,初时尚用灯烛,后来须用油盏,天天的把这牌做打五关顽。直到不用灯火,只要点着一根灯草,在牌背上或牌头上一照,张张多能认得出来,方可出得手去。其实这种牌不遇内家自然稳稳赢钱,若有个略知经络的人,捉破他尚是容易。并且,不用灌铅骰子,只能让人推庄,在旁看几记活门,落手重打,若然自己推庄,必须换用铅骰。这些多是眼法,仗着软牌软骰;还比不上硬牌硬骰全靠手法的人,真是神出鬼没。 ”少牧咋舌道:“什么牌九里头有这许多弊端?却不知究竟甚样的叫做手法。 ”
鸣岐道:“手法共有‘掐’、‘揿’、‘抢’三个字的正诀,‘拍’、‘捞’两个字的偏诀。‘掐’字工夫最是利害。譬如你在那里推庄,这牌乃是你自己的,他坐下来扳门,每扳一副,暗暗在每张牌上掐个记识。只要你推到四五方牌,那三十二张牌张张经过他手,他已张张做了记认,一目了然,你却如何晓得?这是手法里的头等伎俩。‘揿’字是砌牌的时候,内中揿着两副同点的牌,或是劈开对子,俗呼叫做‘夹棍’,又叫‘双夹 ’,庄家拿了稳吃,闲家拿了稳输。‘抢’字俗呼为‘褪龙稍’,是砌牌时预先留心这条牌内第几副的点子最大,无奈掷出骰子,偏偏拿不到他,夹手急把骰子一收,不等旁人取牌,趁这收骰子的时候,把那大点的牌自己抢了进来,将手指略略在牌上一带,把台上剩着的牌排得层次井井,一点看他不出已被抢了牌去。这皆是手法中的真正功夫。‘拍’字是‘拍笋头 ’,手中预先藏下一牌,及至拍开观看的时候,譬如一张长三,一张长二,本来是副别十,把长二抽去,拍(怕)上一张天牌或是地牌,便是八点。那藏牌的法子却有两个过门,藏在虎口下的叫大过门,藏在中指无名指下的叫小过门,一般多看不出来。抽出的那一张牌依旧藏在手内,并没一些痕迹。‘捞”字是‘捞浮尸’,譬如拿了一副别十,急向面前放着已经推过的牌内拣只曾出过一张的好牌,随手捞换一张。不过这个法子必定在第三条上,第一条还没有牌捞,第二条出来的牌不多,若是第四条拖水,却又牌已出全,无从下手。所以这‘捞’字是手法中的下乘,且与‘拍’字多是偏锋,撞着细心的人,不大稳便。然而撞破他也是希遇难逢,皆因他眼快手松胜人数倍的缘故。你想牌九与人赌得还赌不得? ”少牧点头暗诧。子靖、幼安听得津津有味,同声向他说道:“听了鸣哥这番抉弊的话,‘赌’字真个拆得七穿八洞,万万休想赢人!以后总须痛戒,不可再犯才是。 ”少牧道:“鸣哥金玉之言,怎敢不牢记在心! ”
鸣岐道:“还有一说。不但牌九有弊,就是叉叉麻雀也要子细防人。 ”幼安道:不错,不错,我正要与鸣哥说。今天我们先在花小兰家碰和,湘吟和了好几副大牌,赢了两底半筹码,我瞧大半是逢辰放他成的。 ”少牧道:“安哥,你既然看得出来,为何当场不喝破他? ”幼安道:“你又来了!我二人当真与他碰甚和么?我的意思不过先要看看二人赌品如何,并要他们料着我也是一个爱赌的人,夜间方能拢局;若使当场喝破,岂不误了事么? ”少牧始恍然道:“原来有此缘故,怪不道你忽然要与我合着碰和。但我想那麻雀牌共有一百三十六张,不比牌九只有三十二张,可以张张多有暗认,这弊端却在那里? ”鸣岐道:“你要问麻雀牌的弊端,也有两个人合着做的,却也有一个人独自做的。两个人的名叫‘抬轿’,打牌的时候,张张多有暗号,彼此互相关切。譬如要碰中风,只须向鼻上一摸;要发风,捋捋头发;要白板,掳掳面孔;要东风,把门前摆着的牌微微罅开一张,南风两张,西风三张,北风四张。及至等了张子,台上总有吃进的牌。若在筒子里头吃的,放在外面;若是索子,与手中剩着的牌并放在一处;若是万子,吃得牌放得略略进些,仿佛医家的寸关尺三脉。至于几索、几万、几筒,把手中剩着的牌做作配搭,略略搬动,搬一张便是一筒,或者一索、一万,两张是两,三张是三,以此类推,直至九数。若是手中只剩四张牌了,等的却在五六七八九里头,把四张牌先往下一合,再行拿起,搬过几张。若等的乃是麻雀头儿,手中没有牌了,只好把台上吃进的牌略略移得端整些儿,移几张便是几筒、几索、几万。倘是没有吃人家牌,摸起来等张的,要关照那筒、索、万时,只好先把手中全副的牌当台一合,慢慢再拿他起来。若是筒子牌,要移动索子,把牌移出些儿。万子,移进些儿。抬轿的人见了,自然心中明白,旁人却那里得知!并且砌牌的时候,还有把中发白各砌一对,庄家骰子掷了三点、七点、十一点,虽是对掉,却仍在他二人手中。只要那家的牌好些,那一人就拆对打与他碰。若是庄家掷了二、四、六、八、十、十二,或五作六、九作八的骰子,那牌被旁人拿了,却每人一对,谁肯拆开,到底碰不出来。你想可恶也不可恶!至于一人做的,名叫‘飞手’,也如黄牌九一般,全靠手法。有‘抠心 ’、‘挖角’、‘脱梁换柱’等种种名目。‘抠心 ’是向旁人打出的牌内抠进一张。‘挖角’是挖取角上的牌。‘脱梁换柱’是把手里头的无用张子弃去,拣有用的换他进来。还有砌牌的时候预先砌下几张要张临时应用的法儿。诸如此类。那种偷天换日的本领,谁能防得许多?所以不但牌九莫赌,就是麻雀叉得底码过于太大,也是不叉的好。 ”幼安道:“怎么那一班赌棍竟是这样的手段?若照鸣翁说来,今天小兰家的麻雀,是贾逢辰与白湘吟抬轿无疑? ”鸣岐道:“他二人黄牌九尚且做了,何况抬轿?以后我劝少翁凡遇逢辰那等的人,总莫与他亲近。 ”子靖也是这样的说。
四人正在谈得高兴,茶房送进一封信来,说是旁晚时全盛信局送到栈里,由帐房先生代接下的。少牧取来一看,乃是苏州寄来幼安的家信,急忙交与幼安拆看。信中写的,乃是齐氏分娩在即,如在上海无事,务望早日还乡的话。幼安看罢,对少牧道:“家中屡有信来催我回去。我们自从正月到此,差不多已三个月了。府上少甫大哥不是前日也有信来催你回家?不知你我何日动身?一同出来的人,大家一同回去,免得家中挂念。 ”少牧道:“安哥,你真要回去了么?本来我在上海顽得也是够了,前时要想动身,不料跌损了膝盖,因此又耽搁下来。如今这么样罢,明儿我想买些东西,再住一天,后天叫船一准回家,可好? ”幼安大喜道:“牧弟真肯回去,明日再缓一天,有何不可?不过到了后日,必须下船才是。 ”少牧道:“那个自然。 ”鸣岐、子靖闻说二人多要回乡,皆因少牧住在上海,颇觉放心不下,不如回去的好,故也不敢相留,只说:“回到苏州,缓几日不妨再来。那时莫住客栈,就住在我们家内,可以朝夕聚首。 ”二人多称缓日如再到申,定当到府搅扰。鸣岐、子靖又商量明夜在法兰西大马路鸿运楼饯行。那边的酒菜好些,订定晚间八点钟入席而去。其时夜已过半,幼安、少牧送了二人出栈,回至房中,各自安睡。到了明日饭后,少牧果然出去买了好些洋货东西回来,乃是家用的地毯、保险灯,与那送人用的洋酒、洋糖之类。幼安差茶房去定好了一只无锡快船。
及至晚间,鸣岐、子靖在鸿运楼写请客票到栈中来请用酒,二人未便推辞,坐车同往。席间,乃是鸣岐、子靖的主人,戟三、锦衣的陪客,只有六人。这晚并不叫局,甚是安静。到得将次散席,少牧忽听得巫楚云的声音,在隔壁一间房里头唱曲,想起楚云那边局账尚还没有开消,明日既要动身,今夜必须送去。岂知已被跟楚云的大姐在外看见,拿了一枝银水烟袋过来装烟,嬲着要他转局。少牧吸了筒烟,附在耳上向他说道:“今夜没人叫局,可以不必转了。明日我要动身,回头散了席,就到你那边来罢。 ”大姐闻言,低低道:“怎么?二少爷你明天要动身了么?我家先生还没知道,只怕他还有几句说话要告诉你。今天本要叫我到栈里来的,因恐不便,故此未来。现在又并不转局,散了席你千定要来一次儿。 ”少牧点了点头,打发大姐自去。幼安等见他真个不令转局,道他尚还有些把握,却听不出与大姐说些甚的,席上不便问他。
后来席面散了,各人都分道而回。少牧向幼安说,尚要到四马路买些零碎,叫他先自回栈。幼安认做当真,叮嘱他早些回来安睡,明天好早些上船,果然先自回去。少牧哄得幼安走了,叫了部洋车,如飞的便向四马路去。那里是买甚东西,无非再要与巫楚云见个面儿,一想开消他的局钱,二要问问他有甚说话,要叫大姐来请。谁知这一去,有分教:
两脚难离风月障,一身又入是非丛。
欲知后事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看跑马大开眼界戏拉缰险丧身躯
话说楚云唱罢曲儿,志和正要问这曲子的来历,觉得一阵异香,又来了一朵名花。年约二十左右,身穿一件蛋青缎子银鼠皮紧身,内衬淡雪妃湖绉小袄;下系元色绉裙,天蓝缎裤子,足上湖色花鞋,打扮得甚是幽净。不长不短身材,一张鹅蛋脸儿,脂粉不施,真是天然本色。一手携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大姐,那行路却大大方方的,绝无一些扭捏之态。走上厅来,小大姐问:“那一位是谢大少爷? ”志和一见,道:“我认是谁,原来却是天香。怎的到得甚迟? ”又把手向幼安一指道:“这位就是。你在那边坐罢。 ”天香把头一点,同小大姐走至幼安面前,低低的叫了一声:“大少”,就在背后坐下。小大姐点火装烟,自不必说。
幼安本来是个目中有妓,心中无妓的人,自从天香到了席面,微微的看了几眼,并不作声。天香虽然是个妓女,也不喜惹蝶勾蜂,故亦无甚话儿兜搭。小大姐装好水烟,递过琵琶,天香和准了弦,唱了一支《落花园》、一支《游龙戏凤》。幼安始说一声“辛苦! ”众人多赞他唱得甚好。天香略略谦逊几句,以下又没有话了。幼安看他人品沉静,尚无青楼中打情骂俏那些恶习,心中暗暗契重。众人却因他不甚风骚,并不十分在意。就是志和,虽是与他相熟,却也没甚交谈。
席中,楚云最是伶牙俐齿,与众人指天说地,讲个不了。志和问他方才唱的那支曲子出在什么曲谱上边。他说并无古本,乃是自己胡乱诌的,所以其中不通不接的句子很多。冶之等多说,看不出你小小女子,有此才调,这曲谱得甚有意思,但须起个曲名才好。志和道:“曲文果还不错,只是若照前人谱上,脱节的地方太多,故而我要问他来历。 ”楚云道:“我本说是胡乱诌的,晓得什么节拍?你可指点指点,待我将
来改过。 ”志和道:“你唱的第一支不是《新水令》么?《新水令》下边接的应是《步步娇》与《折桂令》,然后方是《江儿水》。那《江儿水》下边还有《雁儿落》一支,才是《侥侥令》。《侥侥令》的下面尚有《收江南》、《园林好》、《沽美酒》三支,合着尾声的《清江引》,方成一套。如今你只有《新水令》、《江儿水》、《侥侥令》、《清江引》四支,其中脱去甚多,若要改正,很是费力,我看不如将错就错,竟把这支曲叫做《减调相思曲》罢。 ”冶之抚掌道:“这曲名起得很好,楚云你可不必再改。 ”楚云点头称是。
旁边逢辰问志和道:“什么曲子里头有这许多讲究? ”志和道:“若像你平日间随口唱唱,有甚交代不过?子细讲究起来,不但曲牌、接拍本有一定,并且还有南曲、北曲两种分别,字眼宫商一些不能相混,这才难咧! ”逢辰吐舌道:“如此说来,我以后再不敢唱曲子了,省得在人前丢丑! ”志和笑道:“你唱的曲子又不是你自己撰的,尽你一天唱到晚上。丢什么丑?无非不甚好听罢了! ”逢辰涎脸答道:“志翁休得取笑!我这喉咙怎能及得楚云,所以生角唱不上去,唱了小丑。 ”幼安听志和论曲,知他是个惯家,暗想此人举止虽浮,原来胸次却还不俗。后听逢辰自己说会唱小丑,正合着他的身分,不觉看他一眼,“扑嗤”的笑了一声。逢辰觉着,虽然猜不出笑他甚的,也就不再往下讲了。
其时,席上酒已半酣,花小兰、李飞云、梁小玉等都已各散,只剩楚云、岫云姊妹两个与桂天香还没有去。天香已倩小大姐装烟。楚云推称看花,走至庭心,把手向少牧招招,叫他出去,咬着耳朵说了无数的话,方始回席。天香先已走出去了。岫云递个眼色,催着要行。跟楚云的大姐把水烟管递与少牧自吸,他到外边去关照马夫配好车子,回至厅中,说声:“各位大少爷,散席之后一同请来。 ”一手挽着楚云,一手携着岫云,大家微微一笑而去。
志和见叫来的局多已散讫,要与众人搳拳赌酒,众人多说酒已够了,只有逢辰与他搳了十大杯抢三,逢辰输了七拳,吃得前仰后合,脚步歪斜。冶之看他已醉,深怕尚要嬲着闹酒,分付园丁拿干稀饭来,各人用过散席。剩下来的残肴,自有园丁收拾。应付的园金、酒资,明日园中有人到栈算取。一言表过,不必絮提。
只说众人散席以后,除了贾逢辰坐东洋车子来的,其余皆有马车,各马夫多在园门伺候。志和见逢辰已醉得不像样儿,若使仍坐东洋车回去,很不放心,因与冶之说知,三个人一部马车,同到媚香家去打个茶围,略坐片时,等逢辰醒一醒酒,然后回去。其余各人谢过志和,回家的回家,回栈的回栈,共是四辆马车同时起行。临上车的时候,志和低问少牧:“今夜楚云那边可去? ”少牧道:“实不瞒志翁说,今晚安哥在此不便,明日去罢。 ”志和点了点头道:“明日三、四点钟,我与冶之在媚香那边候你同去,可好? ”少牧道:“如此最妙。 ”二人方才分手,各自登车。
少牧与幼安的车并不兜甚圈子,一直回到栈中。给过车钱,上楼进房。茶房泡上一壶茶来。少牧问幼安:“今日劳动了这一天,身体可还舒服? ”幼安道:“今日身子尚好。此刻夜已深了,我们早些睡罢。 ”少牧答应,拴上房门,宽衣安睡。只因心想着楚云题曲的好处,与在花园内说的无数话儿,翻来覆去,这一夜竟合眼不来。幼安睡在床上,暗想少牧与志和等那一班人聚在一处,久后恐怕没有结局,一心要想早日回苏,不可多耽日子,弄出事来,故此一时也不能安枕,直到两点多钟,方才睡熟。
及至早上醒来,见少牧已经起身,坐在床前那张椅上,拿着一支水烟袋儿吸烟。幼安道:“牧弟,今日起来好早! ”少牧推说道:“谅因昨夜多吃了酒,不知如何睡不起来。 ”幼安道:“多吃了酒应该贪睡,什么你反不能睡觉?真是奇事! ”口说着话,披衣起床。茶房送上脸水,洗过了脸。用过早点,对少牧道:“牧弟,我有句话,不知你意下如何? ”少牧道:“安哥有甚话说? ”幼安道:“我们在苏州动身的时节,原说不多几日就回去的,如今已有一个月了。我想上海也没有什么名胜地方,这几天顽的够了,再住几时,还待要到那里去顽?故而明后天想动身回苏,你可也是这样意思? ”少牧闻言,沉吟半晌,始回答道:“本来我也要想回去了,只因出月初,寓沪西商就要跑马,那是上海春秋二季最是热闹的事,外路人多有到这时候到上海来看热闹的。我们既在上海,不可不看了跑马回去,因此还想耽搁几天。 ”幼安道:“跑马有甚好看!且知他出月几时才跑? ”少牧道:“曾见《笑林报》与《游戏报》、《繁荣报》上说是三月初四、初五、初六。初四只隔得十数天了,我们看过跑马,一准回去可好? ”幼安道:“今天是二月十九,如此说来尚有半个多月。不是我过于多虑,上海的花消很大,那十数天里,你须格外留点儿神,我也陪你再住几时。但是跑过了马,那可不能再耽搁了,不要你闹孩子气儿,一时间又不肯回去。 ”少牧笑道:“安哥说那里话来,我们看过跑马,初十左右动身就是。 ”
正说着话,隔房的荣锦衣过来,说起昨日到了一个同寅,约他要一同上京,因此愚园没有去得,未知园中景致如何。幼安道:“园中的景致还好。不知锦翁上京,定于何日荣行? ”锦衣道:“大约看过跑马就要走了。 ”少牧道:“原来锦翁看了跑马,也要动身,我们也等跑马一过就要回苏去了。方才正在这里说起。 ”三人闲谈片刻,茶房进房开饭,锦衣分付把自己的饭菜开在一个房中。大家用过,说说讲讲,甚是投机。
到了两点多钟,锦衣要到大马路亨达利洋行买些钟表,并千里镜、八音琴等,邀着幼安、少牧同去。幼安回称:“昨日身子劳乏了些,今日不敢出门。 ”少牧本约志和、冶之三点钟在媚香房中等着,一同到楚云家去,巴不得趁早脱身,乘着这个机会,就与锦衣出了长发栈,一部马车到亨达利去。锦衣买了一座搁钟,一只金表,与些零碎洋货。少牧买了一只外国金镶的金钢钻戒指,足足二百两银子,套在指上。锦衣将金表藏在身旁,余下的东西交与马夫收拾好了,便想回去。少牧把郑、游二人在花媚香家等他的话与锦衣说知,要他一同前往。锦衣本来无甚别事,遂答应同到荟芳里去。
果然二人先已来了。略坐片刻,每人吃了一碗四如春水饺子点了点饥。少牧恨不得一步就到楚云那边,心里头好像有无数的话去与他说,竟有些坐立不安。志和、冶之会意,遂与锦衣、少牧起身,出了花家,同到楚云院中。楚云一见,眉花眼笑的与四个人说了好些温存话儿。其时天已黑了,分付小大姐到杏花楼去,叫了一块洋钱一桌消夜,留吃夜饭。四人见他款待殷勤,过意不去,吃过夜膳,替他碰了场和,方才回去。临出门时,楚云见少牧指上带的那只钻戒晶光夺目,甚是爱他,要少牧照样再买一只。少牧见楚云欢喜,竟把他除将下来,套在楚云指上,送与他了。楚云笑迷迷的谢了一声,暗想:这种客人不巴结他,再去巴结那个?从此更留了一倍心儿,要放出十二分的手段来,做到他一个留连忘返。少牧那里得知,就是幼安也防不到少牧已经落在楚云手中,只想看过跑马,一同到上海的人,自然一同回去。
光阴如箭,这半个多月的日子很是易过。那天已是三月初了。志和、冶之本来包着马车,锦衣也向龙飞马房从初四起包了三天轿车。少牧想要到善钟去包,幼安说是太费,不许。后来只替楚云去包了三天橡皮轮快车,连酒钱共是三十六块洋钱,瞒着幼安,并不使他知道。自己到了初四饭后,与幼安在四马路马车行中叫了一部木轮的皮篷马车,这车价甚是便宜,连酒钱只花了两块洋钱,一样如飞的到跑马场来。
但见场上边人山人海,那马车停得弯弯曲曲的,不知有几百部儿,也有许多东洋包车在内。车中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小的、村的、俏的,不知其数。还有些少年子弟,坐着脚踏车在场边兜圈子儿,瞧看妇女吊膀子的。又有些乡村男女,与着一班小孩子们,多在场边搭着的木板上头,高高坐着,真正看跑马的。至于那些大人家出来的宅眷,不是坐在马车上瞧,也有到泥城桥善钟马房洋台上面出资观看的人。这座洋台,每逢春秋两季跑马,必招看客登楼观看。第一日、第二日每日收洋二角,第三日收洋三角。去的人却也不少。
少牧与幼安两人停了马车,就在车上略看一番。只听得耳朵边上一阵喧哗,场上的人万头攒动。远远瞧见跑马厅上跑出八匹马来。起初原是一线齐的,不到半圈,渐渐分出先后。跑至十分至七,只有一匹黑马与一匹黄马在前。及至一圈跑到,乃是黄马第一。骑马的人,身穿红衣黑裤,头上戴的帽子,只因离得尚远,看不清楚。
幼安瞧罢,微微一笑,对少牧道:“牧弟,你见了没有?谅来一次这样,下次也是差不多的。我们既经见识过了,何须再去看他,还是到张家花园走走去罢。 ”少牧道:“安哥要到张园很好,倘要再看跑马,明日本来还要出来。 ”幼安道:“今日天气很热,明天防要下雨,不来也罢。 ”少牧道:“这是一年只有两次的事,我们又是难得到此,何妨再来瞧瞧。 ”幼安道:“既然你心上喜欢,且待明日再说。 ”遂分付马夫动身到张园去。
进得园门,下车向各处闲走了一回。那些看跑马的马车,一部部都也来了。少牧要在安垲地大洋房内泡茶,幼安嫌他太觉热闹,一定要到老洋房去。因至老洋房坐下,园丁泡上茶来。这老洋房的面前,乃是一方空地,约有三四亩田开阔,四边种些树木,前面是个荷池,左旁是通安垲地的一条马路,右旁是条花径,花径里边曲曲折折的有两三条小桥、三四座茅亭,那景致倒还幽净。老洋房的隔壁,是全玻璃窗的两间花房,那花房中种着无数外国花草,姹紫嫣红,甚是好看。幼安、少牧吃过了茶,复又散步一回。因见天要夜了,登车回栈。一路之上,马夫因还接有后趟生意,只在四马路兜了一个圈子,匆匆的就送到栈门。幼安也不计较,给过车资,由他自去。
少牧心上因当日没见楚云面儿,觉得不甚开怀。等着茶房开过夜饭,晓得锦衣一时决不回来,推说他约在天仙茶园看戏,偷空跑至楚云院中,问楚云:“今日可曾出来?怎的没见? ”楚云回说:“是三点钟出外,四点半钟在安垲地靠窗泡茶,五点半钟方回来的。志和、冶之、锦衣、逢辰与媚香等众姊妹们俱在那边,都说如何不看见你。谅你又与那姓谢的进城去了。 ”少牧道:“我今日何尝进城!因在老洋房里泡茶,故此你们一个不见。这都是姓谢的性气古怪,他嫌安垲地人多,才到老洋房的。 ”楚云道:“姓谢的你不过与他朋友罢了,他要往东你就跟着往东,却撇得我一个人冷清清的。我想你也说不上来。明日你在栈中不出来也罢了;倘若出来,到了张园,莫要再到老洋房去,那边是我们不过去的。 ”少牧道:“明日出来,我一定到安垲地等你,你也千万莫要不来。我想看看替你做的那身衣服可还称身。 ”楚云道:“我包着三天马车,怎的不去?除是大雨,不得出门。 ”
二人正在说话,听得玻璃窗上一阵雨点声响,天公当真下起雨来。少牧道:“你才说下雨,什么果然就应了你口?天不早了,我要去了,且等明日张园见罢。 ”楚云拉住他道:“你不听见自鸣钟才敲十一点么?你着甚慌,就要回去?敢是怕那姓谢的有甚说话? ”少牧道:“朋友相交,何言‘怕’字。你听雨声甚大,故我急欲回栈。 ”楚云道:“下雨有甚要紧!你不是没有在这里住过的人,不回去也不妨事的。 ”回头叫老娘姨端整稀饭,与二少爷吃。老娘姨传话出去。不多时,相帮端上一小铜锅稀饭,一碟火腿,一碟熏鱼,一碟椒盐花生肉,一碟皮蛋。老娘姨服侍少牧吃过,楚云也吃了一碗。那雨越发下得大了,少牧这夜竟又没有回去。
明日,整整的又下了一天大雨,出不得门。不但楚云这天没坐马车,少牧也在房中坐了一日,与楚云并娘姨们叉了八圈小麻雀儿。到得晚上,楚云要到丹桂看戏,嬲着少牧同去。少牧回他天雨。楚云把自己穿的那件玫瑰紫呢一口钟与少牧披了,虽是短些,尚可将就。唤娘姨到弄口喊了一部东洋车,陪着他一同前往。看到十一点钟,雨还没有住点,依旧双双回院,少牧又在院中住了一宵,初时还想着幼安在栈寂寞,且恐回栈时见面为难,把甚话儿推托。争奈楚云有心要离间二人,说话之间半讥半刺的嘲着少牧,说: “人家怕父母拘束,妻妾吵闹,不敢在外过夜,那是有的。姓谢的是个朋友,你竟受他管束,令人羞也不羞! ”少牧被他说动了火,竟把幼安抛撇在九霄云外,故第二夜住在院里,反比隔夜安心了好些。
只是春宵苦短,及至一梦醒来,早又天已过午,但见一轮红日照耀满窗,天气略觉冷了些些,却已晴了。少牧心上很是得意,与楚云说知饭后一同出去。楚云应允,不过不肯同坐在一部车上,说是青天白日,旁人瞧见不雅。叫相帮另去叫了一乘橡皮轮亨斯美车。午饭已过,楚云梳好了头。马夫来说马车放在三马路弄口。娘姨服侍楚云更衣,上身穿的是荷花色外国缎棉袄,下身是雨过天青色外国缎棉裤,正是少牧替他做的。穿好之后,向着衣镜中照了一照,对少牧笑微微点点头儿,说声“我们去罢! ”少牧看他打扮好了,越显得十分娇媚,心里头已甚欢喜;又见他临行的时节那副笑脸,真把人魂灵儿也勾得过去,不由不愈加着起迷来,说声:“我们就走! ”喜洋洋的出了院门,登车而去。楚云在前,少牧在后,先向四马路兜子一个圈子,方到跑马场边,将车歇下。
这日是跑马的末一天了,昨日又是下雨,人人都没出来,今日故更热闹,比第一天看的人又多了十分之二。少牧停车的前面,就是锦衣的马车。少牧见了,正想下车去与他说话,后面忽有人大呼:“杜少翁,你也来了! ”回头看时,乃是志和、冶之。还有一人,年纪甚轻,身穿淡湖色外国缎棉袍,白地蓝花漳缎马褂,头上戴一顶瓜皮小帽,那帽上钉着一块玭霞,价值连城,眼上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嘴里头衔着一支吕宋烟,这烟咬嘴是金星玛瑙的,足上天蓝缎套裤,元色漳绒旗圆式鞋子,品貌风流,衣披潇洒,也与少牧点头,少牧却不认得他。三人将车停住,一齐跳下车来,走至少牧那边。志和问他是几个人一同来的,少牧把手向楚云的马车一指,回说是与楚云同来。又附着志和的耳朵问:“这穿漳缎马褂的是什么人? ”志和道:“此人姓屠,别号少霞,本地人氏。家财万贯,可算得富甲一城。 ”那屠少霞见了少牧,虽然与他胡乱点首,也因从没见过面儿,细问冶之此人是谁,冶之与他说明。二人始又重新见过,各说了几句仰慕的话。
志和对少牧道:“我们今天来得不巧,听说第五次马已跑过了,第六次尚有好一刻耽搁。呆呆的停在这里做甚?不如到张家花园去弯一次儿,回来再看可好? ”屠少霞道:“我本约林黛玉等都在张园,此刻不知到了没有,正想去看看他们。 ”冶之向少牧一瞧,道:“你不是一个人独自一车来么?我们因屠少翁的马车被他贵相好花笑春坐去,故此三个人坐了一车,觉得很不舒服。若是你也要到张园里去,我想与你一车,可好? ”少牧大喜道:“我一个人正是寂寞,你肯坐在我的车上,那是很好的事,有何不可! ”冶之含笑跨上车去,果与少牧并肩坐下。志和、少霞说他不合拆了姘头,轻轻的在肩上打了两下,回身各自登车,分付马夫快行。少牧在车上向楚云做个手式,叫他一同前去。楚云会意,也叫马夫将车开放,都向张家花园而去。
这日从园门外马路为始,接至安垲地大门,那马车停得水泄不通。挨挤了有半刻多钟,方才挨了进去。各人下车入内,果见林黛玉、金小宝等凡是有名的妓女,都在那里泡茶,身上穿的衣服俱是簇崭新的,很甚夺目。花笑春与黛玉坐在一张桌上,少霞看见,走过与他搭话。楚云也走到这一边来,要想拣张桌子,谁知一张也没有空的。只听得东壁厢有个大姐高呼:“先生可要到这里坐? ”却是跟花小兰的阿素,那小兰也在旁边桌上吃茶。楚云点了点头,回身要走,被靠窗口坐着的媚香、艳香姊妹两个看见,各人把手招招说:“这边也还有个座儿。 ”楚云没了主意,因见少牧与志和、冶之多在媚香、艳香隔肩那张桌上,遂决定到窗口边来。一面差娘姨去回覆阿素,说客人叫他坐在那边,不过来了,免得阿素多心见怪。阿素见冶之等多在那厢,手中拿了一支水烟袋儿,从人丛中挤得过来,点了个火,递与冶之。冶之接过,吸了两筒,与他说了几句闲话,将烟袋交还,阿素接着自吸。又同楚云、媚香讲话,独有艳香却不甚去理会于他。少顷,荣锦衣、康伯度、经营之、贾逢辰等也都先后到园,众人好不兴头,坐了一点多钟,始各渐渐散去。
少牧与志和等依旧同行,冶之仍与少牧一车,路上边说说谈谈,甚是有趣。行至斜桥,已过不多路就是跑马场了,冶之见坐着的乃是亨斯美车,忽然要想拉起缰来。马夫因今日路上人多,欲待不许,怎禁得冶之性起,一定要拉,马夫无奈,把缰绳双手递过。冶之接着,照法拉动,如飞而去。及到泥城桥下,少牧要停,冶之说:“停在过桥沿浜的安康里口,那边有些住家野鸡,很是好看。 ”遂一直车过了桥。正要转湾,不防迎面来了一部船车,转湾角上又来了一部轿车,冶之慌了手脚,缰绳扣得过紧了些,勒伤马口。那马负痛往前一奔,与船车上的那一匹马撞个正着,四蹄发起蹶来。轿车正在转湾,一时收不住缰,也巧巧的撞在一处。但听得豁喇一声,竟把冶之马车上的车杠撞断,那车子翻下地去,马已跑了去了。冶之、少牧一咕噜滚到尘埃。正是:
莫言可作逢场戏,着意须防行路难。
毕竟不知冶之与少牧性命如何,溜缰的那一匹马可闹出别的祸来,且看下回分解。
荡子临歧话别难美人布局迷魂易
话说杜少牧对幼安说要到四马路买些零碎东西,明日好一早下船,却一部东洋车如飞的到西荟芳巫楚云家而去。岂知楚云在天乐窝书场上未回,偏偏又有人来叫局,房间里的阿娥姐〔催〕相帮赶快去转去。少牧暗想来得很不凑巧,不如把局钱开消楚了,早些回去,何必在此呆等。因向阿娥姐说知,明日要动身回苏,说不定何日再来,叫他到帐房里去抄张局帐,一共有多少堂唱。那阿娥姐年纪三十多了,应酬客人甚是周到,并且又是一个老口,楚云没有回来,那里肯抄了局帐放他出去?回说:“二少爷既然明日要回府去,我家先生立刻就回,且请宽坐片时,听得他还有什么说话要与你说。倘然你先自去了,先生回来必要抱怨我们。 ”说毕,又把别的言语去兜搭他。少牧不便竟走,只得安心坐等。
约有一点多钟光景,楚云方始回来。少牧一见,恍如天上跌下了一件至宝,从心坎里欢喜出来。那楚云也满面春风的道:“二少爷,你来了么?这几天在什么地方? ”少牧尚未回言,旁边阿娥姐道:“先生,你莫问他这两天在那个所在,他明天要动身了,今天才来,总算他还有点意儿。 ”楚云闻言,急忙问道:“明天动身到那里去? ”阿娥姐道:“想是二少爷怕府上边的二少奶奶多冷静了,故此要回去陪他! ”少牧道:“休得取笑!我当真明日要回去了。 ”楚云道:“你家中有甚事么? ”少牧道:“事是没有,出门得日子多了,自然须要回去。 ”楚云道:“你是几时来的? ”少牧道:“正月十六动身来的。 ”楚云道:“此刻是几时了? ”少牧道:“是四月初了。 ”楚云冷笑道:“出门了两个多月,怎能说得 ‘日久 ’二字!难道做买做卖的人,在外头一年半载不要耽搁?也不见得家里头的老婆冷静死了!怎的你偏是这般要紧? ”少牧笑答道:“二少奶奶是不要紧的。 ”楚云瞧了一眼道:“二少奶奶不要紧,是那个要紧?只怕他一个人在家里头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写信来催你回去,因此你好象接了军批令箭一般,星夜就要动身,那可不是顽的!你明天早些下船,但愿顺风顺水,马上赶到苏州的好!但不知你一个人回去,还是有甚别人作伴? ”少牧道:“你不晓得我与谢大少爷一同出来的么?自然两个人一同回去。 ”楚云道:“可就是叫桂天香那一个姓谢的?他早早说要回去了,怎的这时候还没有走? ”少牧道:“他本来早回去了,只因等着我一块儿走,故此也没有动身。 ”楚云道:“这是句什么话!难道你一辈子住在上海,他也一辈子不回苏州?世上边就是老子管着儿子,俗语说得好: ‘儿大不由爹’,也没有这样利害。偏你听信着他,叫你往东你就不敢往西,叫你回去你就不敢再在这里。怪不道好几天你没有来,原来又是被那姓谢的缠绊住了。我却错认做这个人已经回去,你又做了别的相好,不把我放在心上,绝迹不来,我白白的与你相好一场。真是世界上的男子看来负心的多,令人又气又恼! ”少牧道:“这几天我没有来,其中有个缘故,却不干姓谢之事,你休错怪了人。 ”楚云道:“不是姓谢的把你缠住,不许你来,还有何人?你休哄我! ”少牧道:“谁来哄你?只因这两天与贾逢辰等赌钱,没有工夫。 ”遂把白湘吟怎样做局,众人怎样输钱,谢幼安怎样疑心,凤鸣岐怎样捉破的话,细细述了一遍。楚云听罢,伸手把少牧拧了一把道:“你这个人,什么会输这许多的钱?我要你兑一只钻戒,你推三阻四的总是不肯,却情愿送与那一班人。虽然拿了几百块钱回来,先前输的已是追不转了。我替你疼惜这钱! ”少牧道:“钻戒不是前天兑给你了?怎的你还说我不肯? ”楚云道:“那是拿赢钱兑的,可知道是我的财运,见不得你的心迹。若使那日没有赢钱,只怕至今还没有兑,你还卖什么情?如今闲话休提,你明天一准要行,此刻已是十二点钟多了,你该早些回栈,那姓谢的一定等候着你。他是个生死至交,比不得我一个妓女,心上有兴,走来坐坐,当了面也像个很有意思的人;谁知一转了背,就把人抛到东洋大海去了。想起来总是前世不修,今生从没见过一个有情有义的人,说他做甚! ”讲罢叹口气儿,就在那张红木烟炕上面朝内睡了下去,绝不做声。弄得少牧走又不好,不走又是不好。回头叫阿娥姐扶他起来,有话好说,楚云不睬。少牧走至炕边,自己来扶,楚云把两只手掩着面孔,也不理他。少牧无奈,叫阿娥姐把炕上的烟盘傢伙收拾起了,软绵绵的也在炕上睡了下来,低低说道:“你心上到底要我甚样?尽管与我说知,只要我做得到,总可依你。况且我明日动身以后,说不定隔了一月半月就要来的。你休这样着恼,快起来,与你再说句话。 ”楚云只当得没有听见,仍不开口。少牧又道:“好妹妹,你是一个极好的人,为甚今儿晚上忽然使起性来?可知我欢喜着你?明儿我要回去,也是出于万不得已。一则家中屡次有信来催,二则姓谢的见我住在上海嫖赌吃着,总不是件事儿,故此他要逼着我一同回家,也是做朋友的好意。三则我在上海并没一些正事,倘要长久耽搁,却教我怎样回覆家中?你也与我子细想想,不要只怪我明天定要动身,把你一点儿不放在心上。 ”楚云依旧一句话也没有回他。
少牧此时没了法儿,暗想青楼中那有这种执之一见的女子,客人要动身回去,也是常有的事,为甚一听见就着起恼来?凭你甚样对他言讲,他总是一言不发!但不知要把我留在上海怎样?何不探探他的口风?倘然有甚别的深意,我就再在此耽搁几天;若是没甚意思,开消了他的局帐,立刻起身就走,岂不甚好?想罢一番,把身子睡近些儿,咬着楚云的耳根道:“好妹妹,你千定不要发恼。你对我说,倘然我明日不动身了,你待甚样? ”楚云始开口道:“谁叫你不要动身?有家有室的人,自然应该回去。我恼的是自己蹉跎得不好,本来我有许多说话要与你说,这两天你偏偏不来。今天来了,却明天又就要动身,叫我甚样来得及说! ”少牧道:“你有什么说话,此刻好讲,我可以听得你的,听你就是。 ”楚云才把脸儿回了转来,又叹口气道:“你晓得我今日本来要差人到栈里来请你么? ”少牧道:“请我是晓得的,为甚事情,我却没有知道。 ”楚云道:“事情我没有说起,你怎得知?不过你明天既要动身,说已迟了,不如不说也罢。 ”少牧道:“好妹妹,你又来了。自古道‘说话不说不明’,你且说了出来,动身不动身我们好慢慢再讲。 ”楚云道:“目今不是四月初旬,离端午不过一个月不到了么? ”少牧道:“是。 ”
楚云道:“我到端午,自从吃这碗烟花饭起,足足是六节了。这六节的日子,真是比着过六年还难!可怜我也是个好人家的儿女,怎配做这无耻勾当?前年秋季里,有个客人是广东人,到湖南去做官的,前程却也不小,听他说署过两次道台,他一心要娶我回去,无奈那时节我的母亲尚在,不便带着他出门,故此没有允许。后来我母亲于秋后死了。冬季里又有一个茶商客人,年纪五十多岁,原籍徽州人氏,他想娶我到徽州去,据说正室是故世的了,进门去乃是一个继室。家中有两个儿子,已多娶了媳妇。我看这人虽然很有些些家私,争奈是年纪大了,并且说话里头有些靠不甚住,因此上又没有允他。但心上边却时时刻刻的不愿吃这饭儿,只望的是早能够嫁人一日,便是早能够出头一日,无奈没有对眼的人。那一天与你在天乐窝书场上边初次见面,说也奇怪,我心上就有了你这个人。后来,你来叫局、吃酒,真是喜欢得了不得,所以不多几天,就与你有了交情。我巫楚云虽然身在娼门,人们瞧起来是闲花野草,容易攀折得的,谁知道有交情的客人却也不多,有了交情抛不了的便是没有,偏是为了你这个人,不知怎的,心坎里发热出来。可怜我还是个讨人身体,只好暗暗的藏在肚里,却不能够放在面上,怕的是被抚蓄娘与娘姨、大姐们知道了,说我有了恩客,这是堂子里最犯忌的。因此只望你时来走走,要暗里头说几句知心话儿。谁知道你又马上就要走了!想我巫楚云生得好条苦命,令人怎得不恼! ”说着,呜呜咽咽,好像要哭出泪来。少牧连忙温慰他道:“你休如此伤感,你有什么心事,只管说与我听。到底你要把我留在上海有甚意儿? ”楚云道:“我要把你留在上海,我实对你说明了罢,我想与你商量,可能够住到端午,等我把外边的局帐收清楚了,你与我妥妥当当想个法儿。倘然你家里的少奶奶为人慈善,你自己能够作得主意,可与我抚蓄娘说知,竟把我娶了回去,或者住在上海,或者同到苏州,我总听你意思;若是你自己明白,估量着一时不能娶我,或者力量里有些不及,可替我借几百块钱来,先把我的身体赎了,免得受人节制,下节我自立门户,再做他一两节生意,你慢慢的回去设法,总要成功了这一桩事儿才罢,否则死也不甘!我心里头要与你说的,就是这几句话,不晓得你的心里甚样?你也细细的盘算盘算。 ”
少牧听罢,他本来是个钟情的人,又在风月场中并没阅历过的,听了这些言语,觉得巫楚云句句是真,心中又是怜他,又是感他。沉思半晌,竟把那回去的念头顿时撇在一边,也不想家中妻子盼望,兄长挂心,客栈里有良朋焦急;却心心念念的痴想要把楚云拔出火炕,弄出许多几乎收拾不了的事来。当下回答他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了。但不知你究竟是何方人氏,父母在日作何生理?如何流入娟寮?共欠人多少债项?说明了,我好替你做主。 ”楚云道:“说也惭愧。我本苏州人氏?父亲姓钱,名唤用之,母亲金氏,并无兄弟。家住北濠,向为县中书吏,我父在生,寻下的钱,吃着嫖赌,甚是撒漫,因此一无积蓄。到得亡故之后,母亲又不合吸上洋烟,坐吃山空,欠了人家无数的债。苏州住不得了,才到上海干这事儿。初时在东尚仁里,原是自己身体,名字叫花含香,生意尚好。不幸做不到三节,母亲又得了烟漏重病,卧床不起,足足两月有余,眼见得是死多活少,这两个月的医药开消多是向人借贷来的,母亲一死,日后如何得了?故此始把我抵在这里,改了现在的名字,做了讨人。一共是四百块钱,抵据上写明四年为期。我母亲自从将我抵出,那病体日重一日,就亡故了。现在举目无亲,说起来你想惨也不惨! ”少牧闻言,踌躇道:“你押在这里既是四年为期,如今尚还未满,倘然我要娶你,自然你抚蓄娘不能拦阻从良;若然一时间我娶你不来,须要回到苏州,与家中人商议定妥,那就耽搁工夫,必须先要赎你出来,不知你娘可有别的话么? ”楚云道:“没有满期,怎得不费些口舌?但他们要的是钱,只须加上一两倍儿,那有做不到的事情? ”少牧点头道:“如此说来,这件事就好办了。我明天就一准不去,且等姓谢的先是动身,我托他带封家信回家,信上边把你的事情略略叙他几句,看家中的覆信如何,再行定夺。你道如何? ”楚云听了此言,忙接口道:“这话你可当真? ”少牧道:“丈夫一言,谁来骗你! ”
楚云在炕上边站起身来,道:“既是这样,你也起来,我还有话与你商量。 ”少牧果真也站了起来。楚云先问阿娥姐:“现在有几点钟了? ”阿娥姐道:“一点多了。 ”楚云道:“一点多怎的还没有打烊?可把洋灯息了,房门也关了罢。 ”又回头问少牧道:“你今天可不去了么? ”少牧尚还没有答他,楚云夹手把他脱下来挂在衣架上的那一件蓝漳缎马褂叫阿娥姐折叠好了,放在橱内。少牧知道回去不来,乐得安心住下。楚云又唤阿娥姐把自己炖的莲心桂元取来,盛做两碗,与少牧一同吃过,洗了个脸。阿娥姐伏伺楚云把头上边插戴的钗环各物多卸下了,与小大姐等出房自去安睡。楚云宽去外衣,只穿一件大红绉纱薄棉小袖紧身,西湖色绉纱裤子,灯下看了,更显得千娇百媚,与白日不同。少牧愈觉得六神无主,说的话更是句句依从。
好个巫楚云,不愧是个名妓!他要少牧着迷,方好使他花钱,故才放出这手段来。宽好衣服,尚故意的不去上床睡觉,在妆台上取出一个白铜香匣,印了一匣寿字香末,取个火来点着,焚得氤氤氲氲的满屋多香。又在抽斗内取出三十二张牙牌、两本《牙牌神数》,在灯下起了一数。第一次十六开上上,第二次四开下下,第三次二十一开又是上上。叫少牧替他翻开书来查看,见上刊着:
成算在胸中,安危道不穷。
淮阴天下士,背水出奇功。
又有四行解语道:
所事本非难,忽然平地起波澜;所事原非易,平平淡淡终有济。
又有六名断语道: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道在中孚,占在丽泽。
少牧看罢,交与楚云,问他起的可是为了终身?楚云道:“怎的不是!你与我详解详解,这数不知起得可好? ”少牧道:“这数虽然没有什么好处,那语句却也不坏。 ”楚云接过书来自己子细一看,道:“这数起得好灵!你看:‘成算在胸中’这一句,起句便已道着我的心事。‘安危道不穷’,明明是叫我不要多疑。结末这‘淮阴天下士,背水出奇功’两句,据我解来,分明暗暗指点着你,叫你背水立阵,不要回的去的意思。你想可能当得一个‘灵’字?不过,解语里头尚有‘忽然平地起波澜”、‘平平淡淡终有济’二句,莫是这段姻缘似易实难,似难实易,其间尚有许多周折?这却怎处? ”说罢,又把断语看了又看,道:“在这里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是指着你,只怕写信回家,家中人一定不允,乃是失着。 ‘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是指着我,或者叫我代你想个法儿。‘道在中孚 ’这四个字,明明叫你我二人不可失信。 ‘占在丽泽’,是应在朋友身上成功,必须寻个好友,圆全这桩事儿。不知解得有些对么? ”
少牧道:“照此详解,果然有理。但那朋友是谁?不见得竟应在姓谢的身上? ”楚云摇头道:“姓谢的这个人休要提他!难道你除了此人,在上海竟没别个么? ”少牧道:“朋友尚多,知己的人,除了姓谢的,还有李子靖、凤鸣岐、平戟三三个,无奈他们的性格也与姓谢的差不甚多,若要托这事儿,一定成不得功。 ”楚云皱眉道:“如此说来,难道竟罢了不成? ”少牧道:“这事真个你替我想个主意:第一件,是我明日不回苏州,若无家信带去,却教我对姓谢的甚样说法?第二件,就是想出了一个人来,还是与他商量办事,还是与他商议钱财?我家中既不把此事提起,带出来的盘川已只有一千多银子了,焉能干得事来? ”楚云道:“一千多若是赎身,已经差不多了;若要娶我,果然不够。这便如何? ”低着头想了一回,忽然想起一个人来,问少牧道:“有个经营之,我记得与你同台面吃过酒的,你与他可知己么? ”少牧道:“经营之却还要好。问他怎的? ”
楚云道:“那便我有个极妙的主意在此。他是做久安里杜素娟的,方才我遇见跟素娟的娘姨阿翠,说起他今夜在那里碰和,碰过和大约不回去了。你明天早些起来,到久安里寻他,把我们今夜商量的话一一说知,央他一同回栈,向姓谢的撒一句谎,只说前几天你与他要合股在上海开一书局,如今房子已借定在抛球场地方,昨日接到外国来信,托人办的那副机器,再过一礼拜,可以送到上海,端整把房子收拾,便可择吉开张。这个生意是将来包赚钱的。目下开办的时候,说你不可回家,必须在上海照顾诸事。可使姓谢的先自回苏,托他带封信去,说是资本尚恐不敷,再寄三四千两银子到申应用。那姓谢的听见你与经营之在上海合股贸易,那是一件正经事情,怎能够一定要同你回去?就是你家里的人,晓得你在外开张店业,并不是浪荡逍遥,说不定竟寄几千银子出来。那时,不但我的事情可了,并且手里头有了银子,尽可住在上海,当真与经营之做些生意,安安稳稳地过他几年,究竟比住在家里散心,真是一举两得的事,你想有甚不好? ”少牧听罢,点头赞道:“计倒果是一条好计,但不知经营之可肯撒这个谎? ”楚云道:“营之是个极势利的,旁人央他或者不肯,你去只要说(把)家中倘然真个寄银来申,事成之后尚有盈余,一定合股做些买卖。他晓得你当真有钱,看来包你一无推托。牌课上 ‘占在丽泽’这句,定是应在此人身上。你明天赶紧找他是了,不必多疑。 ”只说得少牧满心欢喜,恨不得立刻天明,一脚就到久安里去。楚云见少牧主意已定,瞧瞧自鸣钟,不知不觉已三点半了,把牙牌与牌课书收拾停当,笑微微与少牧登床睡觉。
耽着心事的人,到得八点钟,双双的多已不唤自醒。大家披衣起身,楚云唤阿娥姐进房倒脸水,洗过了脸点心也没有吃,催着少牧前去。少牧不敢迟延,急忙走到杜素娟家。因营之每天九点钟必要到票号里去一次的,故而也已起身。素娟在那里与他打辫。一见少牧进房,营之说:“少翁,来得好早,谅来有甚贵干。幸喜我还没有出门,不然就遇不见了。 ”少牧回说:“果然还巧。 ”回头叫娘姨端过一张椅儿,附近营之身畔坐下,低低的把昨夜与楚云商议各话,子细述了一番,要央他一同到栈里头去。营之初时不允,后来少牧讲了许多好话,并说家中寄银来时一准提出二千两银子放在他汇票号内,预备将来生意资本,始得允许。叫少牧回到楚云那边,略等半个钟头,候他到票号里去过回来,再一同到长发栈去。少牧大喜先回。
营之坐了包车,如飞的跑到号中,问一问并无要事,就到荟芳里下车入内,其时只有九点一刻。楚云见他来了,要言不烦的向他当面央恳了几句话儿。营之对少牧道:“天已不甚很早,恐姓谢的等着动身性急,我们就此去罢。 ”少牧道:“就去最妙。 ”两个人遂一同出院,一个仍坐包车,一个唤了部东洋车,到长发栈寻幼安说话。做下圈套,要幼安先自动身回苏,并想托他带信寄银。正是:
眼中有刺须教拔,手里无钱诓取来。
不知谢幼安见了二人,可听信他们言语与否,且看下回分解。
谢幼安识破机关杜少牧脱离陷阱
话说杜少牧向白湘吟又借了三百块钱,换了一个坐地,再推第二个庄,一心只想翻本。果然,庄风好些,翻了一百多块洋钱。湘吟却不甚很打。旁边贾逢辰道:“湘吟你想是要结......
长发栈行踪小住集贤里故友相逢
话说幼安、少牧船到浦江,正要摇进洋泾浜时,忽然船身往前一磕,船中诸物震动。究竟为了何故?原来这无锡快船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其时天色将暮,潮水落枯,不得不由浦心而行。正欲转湾进浜,不提防有一只小火轮船由南而北飞也似的斜刺里驶来。还算船家眼明手快,急急避开,已只远得二三尺地面。轮激水涌,势不可当,船身遂颠簸起来。直至过去远了,方才平复。船家吓得浑身是汗,说声:“好险! ”定一定神,等那水势涌过,把竹篙点上两篙,方才平平稳稳的撑进浜去。幼安惊魂稍定,对少牧道:“我们才到上海,如何就有这平地风波?好不可怕! ”少牧道:“这是船家偶不小心之故,以致吃这一惊。 ”
幼安抬头向舱门一望,道:“如今船已进了浜了,想来就要停歇。你我皆是初次到此,不知客栈在于何处,还须先自上岸一问。 ”船家闻言,在后舱内接口答道:“这里洋泾桥浜,就是长发客栈,不但上岸便当,并且房屋高爽,应酬周到,饭食精洁,故此来往客商欢喜住的甚多,不知二位爷可要同去看看? ”幼安道:“既是如此,把船泊在那边便了。 ”船家答应,吩咐伙伴拣个隙地泊好了船。恰好岸旁有条马鞍水桥,又大又平,果然上岸很便,不必再布跳板。幼安遂与少牧登岸,由船家领着同到栈中。
只见好所高大房廊。门阑上悬着“长发栈”三个字横匾,两旁墙上,又有“仕宦行台”四个大字的长招牌儿,规模阔绰,气象轩昂。三个人一直进去,寻见帐房,说明来意,便有茶房领着去拣选房间。幼安看了楼上第一进第二间官房,设着现成的两个榻儿,便命船家将行李挑上岸来,一件件检点清楚,交与茶房代为安放。少牧取锁匙开箱,取了四块洋钱船钱,五角小洋钱酒钱给与船家。那船家也不争论,谢了一声,下船自去。吾且不表。
这里幼安唤茶房将床帐被褥铺设好了,茶房送上一个房门钥匙,交代:“若然出去,须要下锁,将匙交与帐房。因栈中来往人多,防有失窃一切。 ”幼安接过,藏在身旁。此时天已黑了,楼上楼下点起自来火灯,照耀得满室通明,如同白昼。少顷,茶房摆上夜膳,共是四盆一汤,也甚精致。二人食毕,洗过了脸,喝了杯茶,因昨夜睡在船上,不甚舒伏,起岸时又劳顿了些,觉得精神疲倦,即便闭上房门,各自安睡。
及至醒时,隐隐听得大自鸣钟已敲九点。幼安先自起身,唤茶房打水擦脸。少牧也起来了,一同吃了早点。令唤一个剃发匠来,梳了发辫。幼安道:“今日天气甚晴,你我先到李大哥那边走走可好? ”少牧道:“李大哥的信上,他说住在英大马路集贤里内,不知有多少路? ”幼安道:“可叫茶房唤两部东洋车子,他们自然认识。 ”少牧道:“说得不错。 ”遂将带来的土仪,各自拣了四包,央茶房挑了,说明住址,唤定车辆。幼安锁上房门,把钥匙交给帐房,与少牧登车而去,茶房挑着礼物在后跟随。此时天气尚早,洋场上还未上市,一路做买做卖的人也不十分拥挤。幼安暗暗想道:昨日我们上岸,天已黑了,街上却甚热闹;今日天未过午,怎么反是这般样儿?看来上海地方真是全靠夜市。
正想之间,车已到了。二人下车,给过了钱,茶房领着一步步同进弄去。因不知是第几号门牌,所以逢人便问。那晓得洋场上的居民,虽是近邻,却也不通闻问的多,一连问了几家,皆说不知。后见一家门上贴着“帝德乾坤大,皇恩雨露深”的朱红门联,认得是李子靖写的,谅必住在这里无疑。少牧便举手叩门,里边答应一声,走出一个人来。两下一看,多不认识。幼安知是错了,只得向那人言道:“借问一声,这里府上可是姓李? ”那人操着湖南口音回道:“我们家爷姓平,不是姓李。 ”少牧道:“请问有位姓李名子靖的,可晓得住在那里? ”那人道:“可是杭州人,官名一个卫字么? ”幼安道:“正是。 ”那人道:“你们还要往里走几步哩。留心看他门上,贴有‘武林李寓’四字的便是。 ”幼安道:“如此,倒惊动了。 ”那人回声“好说”,关上了门,回身进去。
二人依着那人之言,一路往里而行。少牧对幼安道:“方才那一家姓平的,不知可是李大哥信上不时提起的平戟三么?说他是个武科出身,却又文才出众,与李大哥甚是莫逆。 ”幼安道:“这话却论不定。我看他那付门联,明是大哥亲笔写的,必定彼此有些交情。况且方才答话的人,又是湖南口音,看来竟有九分不错。且到那里一问便知。 ”二人口说着话,只管前行。茶房道:“爷们慢走!只恐这里是了。 ”幼安一看,果见门上有“武林李寓”四个大字的珊瑚笺贴条,因与少牧站住了脚。
正要叩门,听得“呀”的一声,里边有人出来,正是跟子靖的小厮李贵。一见二人,急忙打了个千,尊声“谢大少爷、杜二少爷,几时到的?请里面去。 ”二人尚未回言,子靖听见有人说话,迎出外来。彼此是久别渴想的人,见面之下,好生欢喜。子靖忙让幼安在前,少牧居后,三人同至客堂坐下。李贵献上茶来。子靖先问二人:“可是才到?如何不见行李、铺陈? ”幼安答:“是昨晚到的。因想徘徊几天,惊扰府上不安,故此住在三洋泾桥长发栈中。 ”子靖道:“自己弟兄,说甚‘惊扰’二字?就是多住几天,我这里也是极便。停刻我差李贵把行李搬来,岂不甚好? ”二人同声的道:“大哥有意,请俟缓日,这回可不必了。 ”子靖尚欲有言,幼安将别话岔了开去。少牧又说了些少甫在苏未来、托词致候的话,子靖也问了一番两家眷口安好。李贵过来,向主人耳边低低的禀了数句话儿。子靖起身,告一个便,来到外厢,把送来的礼物收了,给了四角小洋钱力钱,吩咐茶房先自回栈去讫。复至客堂,向二人道:“承蒙厚赐,我都收了。随来的茶房已经着他先去。你二人就在这里便饭,畅叙一天,可不好么? ”二人知道子靖脾气,他是个很直爽的,因道:“搅扰不消说得,但是不必多备肴馔,反使我等不安。 ”子靖道:“这才是个知己!本来有甚客气? ”
少牧问道:“我等方才来时,误叩了一家姓平的门,不知此人可是大哥时常提起的平戟三兄? ”子靖道:“一些不错。此人很可交得,只是你二人没有会过面儿。好得近在咫尺,我立刻着李贵去请来叙叙何妨? ”幼安道:“如此甚好。 ”子靖遂唤李贵言道:“你快到平公馆去,说有两位苏州来的客人在我家中,要会会他,如大人在公馆中得暇,请他便来。 ”李贵答称:“晓得”。子靖又附耳道:“你出去,先到聚丰园唤席菜来,再到言茂源叫他送十斤京庄。快去快回,不要耽搁。 ”李贵诺诺连声而去。
不多一刻,听得门上钟铃声响,进来一人,年约三十余岁,品貌甚是轩昂。身穿天蓝缎子灰鼠长袍,天青缎子灰鼠马褂,头上戴一顶建绒镶边缎子顶的瓜皮帽儿,足登三套云元缎京鞋。子靖见是戟三来了,急同幼安、少牧降阶出迎,偕至客堂,作了个揖。幼安等彼此问过名姓,因是初次见面,不免说些仰慕的话。
少顷,酒席已到,子靖命摆在东书房中。安排已定,相率入席。四个人略略谦逊一番,幼安坐了首位,少牧居二,戟三第三,子靖末座相陪。席间,幼安与少牧讲些苏州事情,戟三与子靖说些上海风景,甚是投机。酒过数巡,子靖道:“我们闷酒无味,可要行个令儿顽顽? ”戟三道:“甚是使得。请谢幼翁先起如何? ”幼安想了一想,道:“今日人数太少,别的酒令未必能行,不知‘飞花’可好? ”少牧道: “‘飞花’太觉便当,不如‘席面生风’,略似耐人寻味。 ”子靖道:“依我想来,就是‘席面生风’,那些‘鸡’、‘鱼’一切容易的字,也须除去,只说每人面前摆着的果品。未知列位如何? ”幼安道:“大哥吩咐,遵命就是。 ”子靖遂斟了一杯令酒,双手递与幼安,幼安也不推辞,一饮而尽。看看自己身旁,摆着一盆橄榄,遂随口念一句古诗道:“细读(续)公诗如橄榄。 ”挨着字儿一数,应是戟三与子靖饮酒,二人各自干了一杯。次及少牧,他身边乃是一碟瓜子,因道:“绿含瓜子瘦堪怜”,应幼安与子靖同饮,二人也俱干了一杯。少牧道:“如今是平戟翁了! ”戟三见身旁是碟花生糖儿,摇摇头道:“这花生二字,只怕古人诗上很少。 ”子靖道:“真是少见。 ”戟三沉吟了一回,道:“有了!我想着一句:‘云喷石花生剑壁’,不知此花生二字可能借用? ”幼安点头道:“借得很好。 ”少牧依着字儿一点,该子靖与戟三自己饮酒。戟三道:“什么说?自己行令,自己喝酒!我只想了诗句,没将字数算算,不是我的心太觉粗了? ”子靖笑道:“俗语说得好: ‘自搬砖儿自打脚。 ’本来有的。快请一同干这一杯,我要来收令了。 ”戟三无语,一吸而干。子靖身边摆的是一碟福橘,遂念了一句“山中奴隶橘千头”,照字点去,应少牧一人饮酒。少牧道: “人家一句诗儿是两杯酒,大哥只有一杯,却偏偏作成了我,倒也凑巧得很。 ”子靖道:“只算我心敬的罢。如今是应你的令了。 ”
少牧干过了酒,道:“我也是‘席上生风’,但不许用着酒馔,只许用每人身边席上的动用器皿,又要用身体上一个字,又要做一个手势儿,把这句诗描摹出来。说不出的罚酒,说出的就此过令,省得牵累别人。未知可好? ”戟三道:“这倒有趣。少翁请先做个样儿我们瞧瞧,然后可以依令而行。 ”少牧点头称是,遂满满的斟了一大杯令酒,立起身来,将酒杯高高擎起,笑嘻嘻的念出一句诗来,道:“我说的是‘万事不如杯在手’。”念完,将酒一喝而尽。子靖看着,忽大笑道:“牧弟几年不见,仍是一块天真。你们看方才好个样儿! ”幼安微笑答道:“他本来是孩子气惯的,今日故友相逢,又喝了几杯酒,自然要露出本相来了。 ”少牧也笑着道:“我不与李大哥和你斗口,你们请照这样儿,把令行下去罢。倘行不下,罚酒不饶! ”子靖道:“是了,待我来接他下去。 ”口中说着,心里暗想?有了器皿上的字儿,没有了身体上的;有了身体上的字儿,却又没了器皿上的。一时性急,不觉面红耳热起来。除下瓜皮帽子,搔了搔头,灵机一动,把帽子吹了一吹,又将头发捋了一捋。众人见此光景,忍不住彼此大笑。子靖道:“且莫要笑,听我过令。我说的是‘羞将短发还吹帽’,不知可算得么? ”少牧道:“大哥果然灵变,怎从这帽子上头竟想出这句诗来?只可惜帽子不是那席上的器皿,罚酒是不能免了。 ”子靖扑嗤一笑,道:“这是我糊涂了。若帽子算了器皿,衣裳鞋袜却算什么东西?本来怎能免罚?如今我喝一杯,安弟接下去罢。 ”说完,自己斟了一杯热酒,一吸而干,不留涓滴。幼安道:“大哥为人到底豪爽,就是喝一杯酒,也是直捷痛快的。 ”少牧道:“闲话休题。安哥你说的是什么诗?演的是什么手势?快请讲罢。 ”幼安道:“诗虽有了一句,只是免强些儿。 ”遂把手向酒壶一指,道:“我说的是‘指点银瓶唤酒尝’,不知这‘指’字、‘瓶’字,令官可容借用? ”少牧道:“这两个字到还借得,但不应露出个酒字来,也要罚了! ”幼安略略呆了一呆,道:“果然你说过不许用酒馔上字面的,我也太粗心了!自然与李大哥一样,愿甘受罚。 ”随手取一只酒杯给子靖斟一杯酒,一饮而尽。回头对戟三道:“如今是戟翁了。小心些儿,不要又被罚了酒去。 ”戟三含笑点头,在桌上拿起一把酒壶,将壶盖揭开,看了一看,又把手向心上点了一点。子靖误会是吃不得酒了,因道:“你莫怕喝不下酒,只要有自然的诗句,怕强罚了你不成? ”戟三道:“本来我并非怯酒,只因要回少翁的令,故才演这手式。 ”少牧闻言,微笑问道:“不知戟翁说的可是‘一片冰心在玉壶’这一句么? ”戟三点头称是。子靖道:“你二人一个会想,一个会猜,我却几乎缠不清楚。如今牧弟的令已经完了,戟翁也须设个法儿顽顽。 ”
戟三道:“依小弟愚见,每人敬三杯如何? ”子靖道:“敬三杯想是要开拳了。你是在武科中三考出身的人,拳法精通,我等岂是对手? ”戟三道:“休得取笑!我这酒令也用诗句,并不猜拳。譬如我说了一句古诗,若有别句诗可以驳得转来,是我输了,我喝三杯;驳不转来,轮是那一位,那一位喝三杯酒。这可公道不公道? ”幼安道:“这令却也新鲜得紧,我等遵命就是。 ”戟三忙取酒壶,满斟了三大杯酒,对幼安道:“敢与幼翁先来。 ”遂随口念那王摩诘《渭城送别》诗的结句道:“劝君更尽一杯酒。 ”幼安想了一想,见桌上现放着三杯酒儿,灵机一触,顺口答道:“戟翁,弟真要驳了,如何是‘一杯一杯复一杯’呢? ”子靖、少牧击节道好,戟三更连称钦佩不置,举起杯来,一连干了三杯。重又斟好,对少牧道:“少翁来罢。弟说的是‘花底清歌春载酒’,不知作何驳法? ”少牧沉吟半晌,想不出来,因道:“是我输了,待我受罚。 ”举杯先干了一杯。才饮第二杯时,忽跌足道:“迟了迟了!戟翁说的是花底寻春,有花有酒,我何不说如何是‘无花无酒过清明’呢! ”戟三抚掌道:“这一句诗驳得却与幼翁方才的工力悉敌,真是天然相反的妙句。那是我侥悻赢的,待我也陪一杯儿。 ”少牧要说不必,戟三已将剩下的一满杯酒一口气喝个干净。重又筛了三杯,对子靖道:“子翁,我说的是‘花气袭人浓胜酒’,你请驳罢。 ”
子靖皱眉道:“我认输了。牧弟在家的时候,是与少甫二人不时(常)结结诗社,在这七言五言里很纯熟的,却一时间还想不出来,何况是我!也不去枉费心思了,待我干了这罚酒就是。 ”说完,果接连着干了三杯。又斟了好几杯热酒,道:“戟翁的令今又完了,轮应我主人自己尽尽兴儿,但是我的脾气,凡是知己无一个不晓得,是爱爽利的。像方才这样喝酒,只怕喝到天黑也不得个半醉。不如我来摆二十杯里通响向拳罢,才能够多饮几杯。未知众位如何? ”三人同声道好。子靖因先喝了十杯,让三个人五吓对吓的打,完了又喝十杯。三个人仍你搳一拳,我搳一拳,如走马阵一般的周而复始。不多一刻,那二十杯俱已通了,共是子靖输了三拳。
其时天色将暮,子靖还要添酒,幼安起身辞道:“天已晚了。我等既到上海,尚要徘徊几天,聚首的日子正多,今日要回寓了。 ”戟三道:“弟与二兄虽是初交,却彼此像见过一般,应是有些夙契。今日果然时候晚了,吃过了饭,想来一定便要回栈。明日弟想作个东道,请二兄一叙,不知可肯赏光? ”子靖道:“什么时候?在公馆里还是在酒馆里? ”戟三道:“寓中房屋窄小;酒馆里去,我又不请别的客人。不如到一品香吃些番菜,地方甚为清净,肴馔又精洁些。准定饭后四点钟时,我到长发栈亲自相请可好? ”幼安、少牧闻言,同称不敢。子靖道:“戟兄为人,素来极重朋友。既是有意相邀,安弟等可不必过谦就是。我明日午后也要到栈里来走一回儿,只请在栈中稍候片时是了。 ”二人不好再辞,只得唯唯遵命。子靖遂吩咐李贵端上饭来。各人用毕,搬去残肴,烹上一道香茗,又谈了好些话儿。幼安、少牧见戟三语言蕴藉,学养深沉,绝不似个武夫模样,心中愈发钦敬异常。戟三也因谢、杜二人一个襟怀冲淡,举止端详,一个吐属风流,天真烂漫,暗暗的十分景仰。从此这三个人成了莫逆之交。将来少牧迷恋烟花,屡屡受人侮算,仗着戟三解纷排难之处颇多。此是后话,我且慢题。
再说是日酒后,子靖见各人话得投机,心下十分畅快。又要差李贵到长发栈去挑取行李铺程,坚留二人住宿在家,争奈二人执意不允。直谈到上灯以后,始各起身告别。戟三也要回公馆去了。子靖见天气已晚,不便再留,送出大门,一揖而别。戟三行至自己公馆门首,尚要留二人入内稍坐。二人只因究是初会,未便造次,同声答道:“本欲登堂,无如天太晚了,急欲回寓。且俟缓日专诚拜访。 ”戟三明知二人虽然一见如故,却不是脱略的人,早上与人遇见,到晚即谬托知己,肯贸贸然轻易入门的,故亦并不强留。惟自己也不进门,送着二人出了集贤里的弄口,又代唤了两辆东洋车儿,讲定车钱,请二人登车。直至望不见了,方才进去。
此时正是九点余钟,那条大英大马路上,比二人早上来的时节不同,但见电灯赛月,地火冲霄,往来的人车水马龙,比着日间更甚热闹。二人沿途观看一回。
那东洋车走得甚快,不消片刻,早已到了。给过车钱,幼安向帐房领了房门钥匙,与少牧上楼。但见从楼梯口起,满地皆是行李箱笼,堆得几乎路都不好走了。有两个茶房在那里帮着一件一件的搬到东首这间官房里去。二人暗想:不知到了什么客人,行李来得这样的多。正是:
结得苔岑原夙契,相逢萍水有前缘。
毕竟不知长发栈果然来了何人,与幼安、少牧可相识否,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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