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主帅,敌军距离我军还有十五里路,正以一天五里的速度扑向我们!我们下一步怎么做?”右将军杨宗明大步流星地走进观望台,高声汇报道。
军营高耸的黑木观望台上,萧岩正与左路陈将军、先锋军和哨兵营将军并肩而立。眺望远方弥漫天际的尘土,敌军离军营的位置越来越近。虽然大雪封山,但是面对做了充足准备的敌军们,此刻的风雪,也只不过是给接下来血肉横飞的战争铺下了哀愁的底色罢了。
身后风吹旌旗,猎猎作响。萧岩望向远方,询问身侧陈梁道:“敌军还有几日能通完路?”
“三日。”陈梁道,旁边的右将军闻言微微颤抖。
不愧是被称为“雪域之狼”的敌军,确实有狼的魄力,竟然在这风雪中开路,想要将萧岩的军队一网打尽。
“三日够我们摆好阵势,莫急。”萧岩拍了拍右将军杨宗明的肩膀,安慰道。
“这……”右将军杨宗明不安地看向陈梁,陈梁便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萧岩在做何打算。
昨夜三更时分,萧岩忽然找上了陈梁,言说有事商讨。那时的陈梁正在营帐内静坐下棋,棋盘上黑子被围杀,即将死亡,听到萧岩在外头,侧头听了听,伸手请萧岩入座对面。
“主帅深夜造访,所谓何事?”陈梁问。
萧岩与陈梁并无举杯共饮过,今日萧岩来,所谓礼贤下士必有求,夜半入帐,定是有事相求。至于何事,陈梁也大约猜到了,便伸手邀请入座。
“陈将军应该猜到了吧。”萧岩掀起披风坐下,头微微向后偏,指着棋盘道,“将军雅兴,左右对弈。不过这盘棋的黑子快输了,先生有何妙策,可使黑子起死回生?绝地反击?”
陈梁默然,并未回话,只是伸手请萧岩执黑子而落。
萧岩捻起一枚棋子,轻轻地落在棋盘上。
烛光下,两人的影子投在营帐上,微微摇曳。
“主帅棋艺精湛,竟然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为黑子赢得了一线生机,陈某佩服。”陈梁心服口服道。
萧岩唇边的微笑意味深长,手中轻捻棋子,徐徐道:“下棋如行兵布阵,我看的不过是下面,是战场,而陈将军看的却是上面,是群星。正如外面的小兵来下棋一般,只看得见眼前的棋盘,却看不到更深的那层。下棋其实看的是下棋的人,和下棋者身后的人,不是棋盘上的某一颗棋子。”
陈梁闻言,背脊不由地僵了僵,他缓缓闭上双眼,思索片刻后,慢慢睁开眼道:“唉,罢了,若是兵败,命都丧于此地,还说什么保一世平安。说吧,这次要我算什么。不过话说在前面,星象奥秘,我一介凡人,所参有限。”
“不多问,只问这几日气象。”萧岩轻笑着说。
陈梁打量了一下萧岩,点头笑道:“这倒不难……用口诀来推演就行。来观天象、观云、观风皆可得知。说与主帅听听也无妨。”
闷雷拉磨声,雹子必定生。
阴雨亮一亮,还要下一丈。
南风吹到底,北风来还礼。
南风怕日落,北风怕天明。
南风多雾露,北风多寒霜。
夜夜刮大风,雨雪不相逢。
西北恶云长,冰雹在后响。
暴热黑云起,雹子要落地。
黑云起了烟,雹子在当天。
黑黄云滚翻,冰雹在眼前。
他边说边向营帐外走去,萧岩也随他一同走出营帐。只见陈梁抬头凝视着满天的繁星,用手指着东西南北四个星区说道:“四象:东方青龙、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四灵:麒麟、凤、龙、龟。今日观四象四灵以祥瑞之相呈现,主帅可以回去了。”说完,他向萧岩作了一揖,转身掀开帐帘走了进去。
萧岩看着天空,长长舒了一口气,回神向着陈梁的营帐一鞠,随后便离开,径直去了老军医的住处。
刚撩开营帐的一角,萧岩就看见老军医双手背在身后,口中朗朗念诵:“人之脏器主要是心为神之居、血之主、脉之宗,五行属火。肺为魄之处、气之主,五行属金。脾为气血生化之源、后天之本,藏意,五行属土。肝为魂之处、血之藏、筋之宗,五行属木。肾为先天之本,藏志,腰为肾之腑,五行属水。胆主决断,胃以降为和。小肠主液、大肠主津、膀胱依赖肾的气化功能,三焦通行元气,总司气机和气化,为水液运行的道路。”
萧岩的余光瞥向老军医的身后,那小兵没半点声息,猜想又睡着了,刚想轻咳一声,微微示意他,这时老军医却回头一看,所以他默默看了下去。然而老军医掉头一看,竟愣住了。大喝一声,拍着桌子道:“榆木脑袋,与你说了那么多,竟还是双目发直!”说到这里,他声音突然低了下去,继续道:“罢了罢了,老夫还是说些粗浅易懂的,你好生记下便可。记好了,只要是筋的问题,治肝没错。只要是骨的问题,治肾没错。只要是肌肉的问题,治脾胃没错。”
“师傅,懂了懂了。”小兵脸上笑开了花,赶忙记下。
老军医边说边踱步,猛地抬头看见撩起一角营帐的萧岩正含笑看着他。
“主帅怎么来了?快进来坐,外面寒凉。”老军医慌忙掀开帘帐。
“师傅,那我先告退了。”旁边的小兵悄悄抬头看了一眼,见来人是主帅,便识趣地退下了。
萧岩不急不慢地坐了下来,自顾自地在帐内沏了壶茶,只说茶叶满鼻芳香。
老军医见状,便率先问道:“说吧,这次是什么事?”
萧岩放下手中茶杯,凑近与老军医耳语一番……老中医仔仔细细地听着,表情也是瞬息万变。
萧岩回到营帐已过午夜,到了营帐,孟婆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萧岩背后。
但萧岩并未回头,他知道是孟婆来了,只说道:“你跟着我做甚?”
孟婆娇俏一笑,凑近萧岩身边说:“你又去陈梁那问星象了?明明上次都说了,只让人家破例一次。看来破例的事情做不得,这只要破例了一次,那就没完没了了。今日又为何去那里呢?”
萧岩眼里含笑,语气淡然地说着:“这天上星象都是人世间的投影,以各种方式预示了人间万物的变化。我要保证士兵活下去,所以去向陈将军学习一下。”
孟婆一听,觉得没趣,提起衣裙转身就走。
萧岩快速地跟上去,一把拉住她,言辞诚恳道:“孟婆,帮我个忙。”
帮忙?萧岩大将军也会求人?这倒是稀奇事,孟婆有了兴致:“说吧,你要我帮你什么忙?”
萧岩在孟婆耳边耳语片刻,孟婆听到最后便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说道:“事成之后怎么回报?”
“京城十里食肆,不限次任选。”
“成交。”
两日后的半夜,两军相距不足六里,找个十来尺高的地方就足以看见对方的军旗。萧岩这一方,将士们都不知道要采取何种战术,但见到萧岩不急不慌,便也心安不少。过去那么多次都胜利了,这次也一定可以化险为夷、转危为安。
老军医孤身站在营外双手后背,微扬起头看着两军密集的巡逻队伍,道:“雏鹰羽丰初翱翔,披惊雷、傲骄阳,狂风当歌,不畏冰雪冷霜欲上青天去揽日月,倾东海洗乾坤苍茫。”而后,他又拍了拍身上的落雪,喃喃道:“此战,不知又有多少新亡之人。仙道贵生,老夫却在这军营之中看过多少生离死别。唉,罢了,这是我的劫,也是我的命数。”说完,他便踱步进了营帐。
第三日,将士们都整装待发,准备迎接最后的一战。
萧岩站在高台上,望着士兵们凝重自信的脸,露出淡淡的笑容。
军营前,将士们连绵排开,手里拿着弓,恰若满月的弓上搭着箭,神色坚定,等待不远处的大雪被敌军冲开……
风雪刮过每个士兵的脸,南方的将士们的双颊红彤彤的,是被寒冷刻画出的颜色。但他们仍然一动不动,提着刀盯着远处,刀尖寒光闪出。敌人用弯刀破开了大雪,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看也看不过来的敌人蜂拥而出,堆积的大雪眨眼间就被踏平,最后的时刻就要到来了。
敌军通开那高耸的积雪后,却惊讶地发现眼前是一大片阻塞了任何道路的寒冰,而寒冰的对面,就是萧岩蓄势待发的军队。
敌军停下了步子,寒冰发出森森的光,如一面镜子,可以照尽世间百态。
即使前面是冰面,但到了这个时候,敌军想停止也做不到了。前面的先退后,后面的想靠前,前面的没了退路,草原民族如狼一般,既然必定牺牲,又何必退缩。
最前面的向后一看,便决然地掉过头,奈何走了几步后,不慎滑倒。前面的滑倒,绊倒了后面的,后面的又阻碍了后面的,一连串的冰溜溜,而更后面的看不清前面发生了什么,只是急着向前冲。于是,你推我,我推你,都在冰上摔倒了。一时间,敌军如同滚汤圆一般七零八落、散乱成沙……
萧岩和将士们聚精会神地盯着,待敌人摔得剩下一半还站着时,回过头来,只看到萧岩站在高处,手中旗帜一扬,高喊一声:“放箭!”
满月的弓成了残月,万箭齐发,转眼之间,冰层之上皆是惨叫声、哀号声,悲戚哭喊响彻天际,流出的鲜血如溪水一般潺潺流淌。霎时间,白茫茫的冰层之上便作了一副人间烈狱的惨景……
敌军要消灭这些灭绝他们种族的人,要大举进攻,他们怎敢无功而返?寒冰和箭阵让他们死了许多人,但是战争总会有人牺牲。
箭太多了,敌军举着高大的盾牌,排成一排,扛着箭阵往前冲。冰地湿滑,不时有人滑倒,于是中间便出现一道道的小口子,萧岩军队便趁此间隙,急忙想从左侧的一个小口子射箭,意图撕出条口子,打击敌军。然而当敌军有人滑倒的时候,先派出弓箭手掩护,再派拿盾的将士急忙补缺口。士兵配合默契,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撤!”一声令下,萧岩军队撤离战场。
敌军仿佛看到了萧岩军队的退缩,很是兴奋,便如狼般吼叫起来。此刻见到对面退缩,同伴被射杀的愤怒,使得他们不自觉地往前,想要追击萧岩。
等到萧岩和将士们撤离到左侧的山上时,一阵轰隆隆的声音传来,并且越来越响。是从北面的高山上出现的响动,忽然之间,敌军的阵营里发出一连串的惨叫声。
众人循声望去,终于在某处找到了声音的源头——碎冰。那是雪崩,还有无数的碎冰裹着。
悬崖不知是什么时候结出了冰,而敌军忙于开路,并未意识到那是白色的悬崖。
碎冰带着巨大的冲击力从上面滚落,凡是被砸到的士兵,脑浆飞迸,惨叫声连成一片。此战敌军损失惨重,人员十不存四,急忙退军而去。
敌军大败,萧岩军中猛然爆发出热闹的呼喊声。可冰是如何来的?有几个默默出神的人,盯着原本站在高处的萧将军面露喜悦……
胜利了,萧岩又一次领着他们化险为夷!
而这一切皆在萧岩的计划之中。大战过后,随后萧岩安排了一队人,打扫战场。一来检验一下是否有诈死逃脱者,二来将他们的武器铠甲剥下,还有贴身的毛皮袄子。夏季时分打扫战场,掩埋尸体是为了防止瘟疫,这寒冬时节瘟疫倒是没有,只怕引来狼群野兽觅食,雪后冰坚也不便掩埋,只能那么将尸体剥光了,从悬崖上扔到崖底。
“命之修短,实由所值,受气结胎,各有星宿。天道无为,任物自然,无亲无疏,无彼无此也。命属生星,则其人必好仙道。好仙道者,求之亦必得也。命属死星,则其人亦不信仙道,亦不自修其事也。”帮忙料理后续的老军医不由地感叹。
忙着剥下敌军盔甲的士兵也没空搭理老军医,只想着早点打扫完战场,好回营庆祝,再饱餐一顿,这才是最紧要的事情。
夜幕降临,将士们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孟婆却不怎么开心。她坐在营帐里,摸着泛酸的手腕,低低咒骂着萧岩。
这时,萧岩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我给你拿来了烤红薯。”
孟婆刚要开口,一身战场血气的萧岩已经撩开帐帘走了进来。
“结束了?”孟婆问,“情况如何?”
“自然是活下来了。”萧岩道,“所以,我便急忙来探望孟姑娘。”
“装模作样。”孟婆接过烤红薯咬了几口,乐滋滋地瞥了萧岩一眼。
萧岩则是端正了身子,正色道:“多谢孟姑娘你的帮忙,我替将士们感谢您。”
孟婆摇摇头,说道:“你说你呀,是怎么想到这点子的?”
“这其实还要归功于陈将军,他观星象,算出这几天天气转寒,可能有大雪,我观察了这四周的地势,于是制定了这一策略。”萧岩笑着说。
孟婆趁机想要敲笔竹杠,道:“几个红薯就想打发我,你看看我从昨天晚上到今天都帮了你多少忙。”
“是,孟姑娘的确辛苦,带着将士们在军营前洒水,才有了军营前的坚冰。就是孟姑娘夜里先带着伙头营的兄弟们烧了几十大缸的水,然后又亲自将这些热水提上悬崖,再从上面将滚烫的水倒下来,才有了今日军营悬崖上的坚冰,而且孟婆姑娘今天还帮忙凿悬崖上的冰,都说明孟姑娘确实厉害,当居首功。这确实帮了萧某的大忙,萧某在此谢过。”萧岩作揖,一派真诚。
的确,那些水都是孟婆半夜趁众人熟睡之时,神不知鬼不觉地独自一趟趟提上去的。悬崖峭壁被冰雪覆盖,太滑,普通人哪上的去,唯有孟婆可以飞行上悬崖,这摆明了是破例用了法术,还不知道这事将来到了冥府有没有判官会提及。而热水将崖间冰雪冲化,结成明镜般的新冰,这也幸亏悬崖积雪较多,两边崖壁较近,只需几十缸热水就足以让悬崖中间的道路凝成冰面。直到现在,大伙都以为是哪个营负责将水提上山头,并对此深信不疑。
“前几天晚上的事查清楚了吗?”孟婆又问。
“快了,总会露出马脚的。”萧岩眼神坚定地说。即使平日里比较沉着,今日的胜仗还是让眸子格外闪亮,萧岩的心情大好,不似平常那般沉稳冷酷。
“你们这些人呀,真是可怕。都是兄弟,同吃同住,一片和乐。却偏偏有人暗地里想要害死你……这让你们提心吊胆不说,说不定哪天,你们就被自己每天称兄道弟的人给毒死了。唉,真是可怕。”孟婆又吃了口冒着热气的红薯,摇头晃脑道。
“那孟姑娘怎么还敢吃?”
孟婆一脸神气道:“我怕什么,什么毒能害死我?”
萧岩弯着眼睛笑了笑:“这倒不假。”
孟婆撇撇嘴巴道:“你还是想点办法抓住内奸吧。”
“确实要好好查查。要不是老军医偶然检查今天的早餐,发现了食材里被人混进了泻药……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萧岩摸着下巴道。
“发现具备嫌疑的人了吗?”孟婆追问道。
“算有吧。”萧岩点点头。
“是谁?”孟婆问。
萧岩一笑,却不答话,只说道:“孟姑娘还有什么吩咐吗?如若没有,萧某就要告退了,之后的战事还等着萧某安排。”
“走吧走吧。”孟婆重新将红薯放进嘴里,瞥着萧岩道,“萧大将军日理万机,岂是我等一介女流能够耽误得起的。”
那道契约,就是一场交易,孟婆满足萧岩的心愿本就是了,而如今他们越来越像朋友,孟婆竟然隐约觉得,让萧岩与自己再多待几个月也是好的。
这场仗能胜,主要还是孟婆的帮忙,但下一场仗,不会那么好打,尤其是还有一个藏身于暗处的人在凝视着发生的这一切。萧岩心中沉了沉,身影消失在了茫茫风雪里。
此时,突然有个身影在军帐外一闪而过。